抓緊血管!——碼頭的必要,罷工的彼岸(下)

轉載自「心湖淬筆」,我們分上下兩段出,原文地址:http://mindtologos.blogspot.hk/2013/06/blog-post.html

抓緊血管!
——碼頭的必要,罷工的彼岸(下)

接上:

抓緊血管!——碼頭的必要,罷工的彼岸(上)

https://grassmediaction.wordpress.com/2013/06/30/201305a/

四月十二日攝於葵涌交匯處行人隧道,距離六號碼頭大閘五分鐘腳程。

可以做的還有更多,得到的也還有更多。有報導指和黃在英國的碼頭待遇遠比香港人道,那或許是前人的庇蔭所致(注四)。十九世紀是大英帝國的全盛期,倫敦是 大英帝國的中心,美洲莊園的蔗糖,遠東的香料與茶葉,世界各處殖民地物產都匯聚倫敦的碼頭(注五)。那年頭沒有電腦,沒有衛星導航,就是螺旋漿面世也不到 二十年,海運大受季節影響,風向和海流都會干擾行程,船期不可能編排得剛剛好讓碼頭每時每刻都有船隻裝卸貨物。沒船泊岸的時候,花錢請工人回來也沒工開, 碼頭東主怎麼省錢呢?他們發明了一個「候召」制度,有船快來了,就發放消息叫想找工作的人過來,然後用鎖鏈攔住碼頭入口,數以千計的應徵者蜂擁而至,前面 的人進不去,後面的人就爬到前面的人頭頂匍匐而上。判頭站在鎖鏈另一邊,施施然從有本事擠到他面前的工人裡頭揀選合心水的上工。當時的工會領袖Ben Tillett形容,判頭挑工人的神態跟牲口市場的買辦一樣。

對,還有判頭,光是這樣的判頭已有大約二百五十個。碼頭東主不多直接聘用工人,靠的也是外判。說穿了,「候召」正是一種彈性雇用方式,將船期的不穩定轉嫁 為工作的不穩定,將資本家利潤的風險轉嫁為工人生計的風險,再來一招外判合約價低者得,務求把工資壓到最低最低。1889年八月十四日,倫敦東印度碼頭的 數百位工人忍無可忍率先罷工,較有技術、工作較穩定的技工隨即和應,呼籲其他工種的工人加入。水手,鉗工,鍋爐工,煤炭裝卸工,纜繩工人等等相繼響應罷 工,人數兩日內增至兩萬,一星期內癱瘓所有碼頭運作;罷工浪潮其後席捲與海運非直接相關行業,連印刷廠、麵粉廠、釀酒廠以至洗衣坊的工人都支持,及至月底 聲勢已突破十萬人。工人罷工,家人不是催促他們回去復工賺取家用,婦女倒組織了「拖欠租金運動」支援,其中一條橫額是跟房東這樣說的:

Our husbands are on strike; for the wives it is not honey,
And we all think it is right not to pay the landlord’s money,
Everyone is on strike, so landlords do not be offended;
The rent that’s due we’ll pay you when the strike is ended.

「應當不付錢給地主」,在地產霸權當道的香港,倫敦烈女們這一句唸起來格外豪氣。

除了家庭,社區也動員了。租金可拖,麵包不可一日不吃,發生活費給罷工工人實屬必要。工人每天組好隊伍在倫敦街頭巡遊,向市民募捐,個別教會也有幫忙籌 款。吃飯方面,工會得到商販支持,向工人發行飯票,憑票可到店家換領食物。只不過十多萬人的胃袋不好餵飽,罷工聲勢越壯,對資本家的威脅確實越大,但運動 的財務擔子也越重,漸漸超出了社區支援的負荷。到了罷工後期,若非澳洲的工會及時寄來了三萬英鎊,這場大罷工極有可能功敗垂成。除自身勞動力別無籌碼的工 人階級罷工,就是和資本家鬥燒銀紙,看看是你的資本先垮掉還是我的生活資源先耗盡。不過對手資本累積豐厚,蝕得起,過常都比身無長物的工人更能撐。是故, 工人階級是最沒資格攬住「本土主義」去排外、去各自為政的——萬一澳洲工會滿腦子「本工優先」、「澳洲錢用在澳洲人身上」的念頭,拒絕籌募鉅款補給,整個 歷史都會改寫。工人無祖國,國際支援網絡始終重要。

工作不穩定的邊緣碼頭工人是苦主,以他們為中心,一圈又一圈的力量團結起來:工作較穩定的碼頭技工,海運相關行業工人,倫敦一般工人,家庭,社區,國際支持。全 民團結既成,富商幕後出資搞工賊組織想偷運人手潛入碼頭復工,卻往往不敵罷工的糾察線。《泰晤士報》有評論認為「這樣下去再過幾天整個倫敦都要放假」。經 歷近五週罷工之後,原先深信工人必將餓壞投降的碼頭東主終於讓步,答允加薪至時薪六便士(注六),終結外判制和「候召」僱用。為了碼頭兄弟的生活,一個五 百萬人口大城市的打工仔竟然團結起來——碼頭工人加人工,其實旁人不會得益。百年後戴卓爾夫人上台敉平工會力量是另一個長篇故事,即便波折重重,英國碼頭 工人今天尚不至如香港同業般悽慘。

魔幻吧?魔幻之處,不單單是1888年只有約5%工會參與率的倫敦打工仔有能本事在翌年發起一場驚人罷工,對香港人來說,最不可思議的可能是那一圈又一圈 的團結。當下香港貨櫃碼頭的外判工罷工,並未有較核心的HIT直屬公司工加入,遑論各行各業摻一腳。但把倫敦碼頭大罷工看成孤立的奇跡並不正確,那不是偶 然,那是歷史的積累,一年前火柴廠女工的罷工成功扳倒了不當扣薪(注七),事發前數星期煤氣工人也贏得了八小時工作的權利,平凡人對自身力量的信心在工潮 迭起的時代彼此共鳴,至碼頭罷工一口氣展現。對於工潮,民間瀰漫的情緒從「事不關己」到「同情他人」,從「同情他人」到「下次輪到我們」,需要時間醞釀。 回歸之後,香港工運低迷,儘管貧富懸殊不斷加劇,每年罷工總數仍舊長期滯留個位數(注八),跟七十年代年年數十宗罷工的境況相距甚遠。要重拾信心,建立團 結,還有更多的鐵幕等待我們衝破。

抓緊血管

臨淵羨魚,不如退而結網。妄自菲薄太可不必,今日香港比起當年倫敦,優勢還是有的。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倫敦碼頭貨運競爭激烈,資本家越來越雄確保利潤;現 在香港貨櫃碼頭生意正好,一如前述,吞吐量二十年內飆升兩倍多,利潤低收入比率近五成,和黃正在收購對手擴大版圖,壟斷多過競爭,資本家暴利豐厚。如果倫 敦碼頭的工人尚且能夠爭取得到老闆讓步,我們憑甚麼說不能?不能,不是對手沒有讓步空間,而是我們未夠堅強。

倫敦碼頭罷工之後,全球各地接連上演由碼頭引發的全面罷工,二十世紀初在馬賽、熱那亞、巴塞隆拿、阿姆斯特丹等地此起彼落,掌握經濟命脈的港口遂成工人運 動戰略要衝。這是資本主義的血管,肩負著世界運轉的碼頭工人委實應得更多,而碼頭罷工暗示著如何潛力,惹人遐想。毋須寄予罷工工友太大的期望和壓力,相比 百年前的打工仔,香港人顯然還沒有準備好。要不要用罷工癱瘓生產以取得工作的自主權?要不要用罷工癱瘓政府以取得政治權利?又或者,爭取權益的框框可否超 越香港?港口天天的跨國運輸,正是資本不受疆界框限的證據。

以戰養戰,記住我們錯過了怎樣的一次機會,就是籌謀他朝有怎樣的勝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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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釋
四.  見陳力行的〈不是工作,是奴役——英國碼頭工友訪談〉
五.  霍布斯邦在《帝國的年代》一書指出,1860年亞洲、非洲、拉丁美洲有半數出口貨物都運往英國。只計茶葉,英國每年人均消耗量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是1.5磅,到九十年代已升至5.7磅,百多年前的倫敦碼頭有多繁忙不難想像。
六.  即是加薪兩成,恰巧與今年罷工的貨櫃碼頭工友訴求相若(加薪23%)。
七.  英 國Bryant & May火柴廠的女工不但在低新與常有磷火意外的環境下工作,工廠更設扣薪制度,巧立名目行減薪之實(例如工人上廁所或聊天都要罰款)。她們在苦況在報章曝 光後,公司強逼她們簽署一份聲明指自己十分滿意工作條件,結果在1888年六月底觸發一場為期三週的罷工。
八.  2002年甚至是「零罷工年」,全年錄得零宗罷工。
(寫於碼頭罷工第十五日,刪節版刊於《跨時》雜誌2013年5月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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